戴冰:动物不会死亡 [组诗]

2025-12-01 15:17

作者简介

戴冰,贵州贵阳人。出版诗歌、小说、散文、学术随笔作品十余部。作品曾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等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作家文摘》《散文海外版》等刊选载。有作品入选“2024收获文学榜”、2019年度“中国城市文学排行榜”、2022年“中国年度悬疑小说排行榜”、2023年“优选中短篇榜”及2024年“春节推荐书单”等。



动物不会死亡 [组诗]

戴 冰

纸 团


窗户的灯光熄灭

你扔出一个

纸团,朝向夜

有人拾起来

背对你

慢慢展开

一小片空白


动物不会死亡


据说动物不会死亡

因为它们缺乏永生的欲望

而我们探讨水和火的本性

干涸、冰凝

还是熄灭,或者燃烧

万物在虚无的有

和有的虚无中循环

在无头无尾的静默中喧嚣

夜鸟没有真的睡去

它们抓着一根似是而非的枝条

惊讶于一个人

如何睡去

又猝不及防地醒来

与一截时间的急刹

迎头相撞


异 类


我收容了一千个

被别人挑剩下的字

它们组成了阴郁的场景

另一些则被我冒犯

嵌入异类之中

尖锐,甚至不惜自残

在纸页上投下犄角的倒影

我成天与它们为伍

像守着一座暴躁的监狱


我曾误入一个人的梦


我曾误入一个陌生人半醒的梦

他用他眯着的右眼

瞄准了一只

被他熟睡的左眼

放飞的鸟

而我站在

他和鸟之间

等待是一片尖叫的矿场

满地乱滚的石头

停止了那么一瞬

另一个迷路的陌生人

好奇地揭开

我的眼皮

让我灼热地醒来


古 井


古井还残留在

闹市的隐秘之处

没有干涸

只是水位下降到

人眼不及的地方

苔藓壁立,灰白的贝壳

散落,像几辈子的铭文

仅供参考又颇费思量

我捡起一颗石子

想扔下去

但手刚抬起

又放下

我害怕

有水

溅出来

淹没这座城市


乡 野


一座荒坟挡住去路

而蝴蝶的磷火翻飞

阳光下我的影子凸凹不平

描摹地面

也描摹那座荒坟

有一句什么话

在我的唇齿间萦绕

它可以描摹整个世界

却在最后一刻

跟着骆驼

穿过了针眼


你急于离开你的房子


你急于离开

你的房子

但又不得不滞留其中

因为离开之前

你想用石头

置换掉你所有的家具

你想象一百年之后

当你的房屋崩塌

当你的锁和你的四壁

不再阻挡好奇的风

进来,又失望而去

当你把你的镜子

置换成一块石碑

任由风在上面

随便写点儿什么

你于是劳作直到夜晚

然后躺下来

成为你自己的床


事 故


一截因下雨路滑

被肇事车辆碰倒的铁栅栏

斜躺在路边,并不影响交通

只是有碍观瞻。栅栏的十二根

铁条里,只有一根还保持原样

其余的深深浅浅地扭曲,固执地

屈服于那场我没有目睹

只是听说的事故。这让我想起

我的一个叔叔,右腿骨折

但拒绝治疗,他半躺在床上

用整整一年时间等它愈合

如今他的右腿躲在黄褐色的

裤子里,并不有碍观瞻

仅仅在下雨天影响他的心情——

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只是在那之后,每次下雨

我就莫名其妙地担心

担心这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情


垂直与平行


我的两只脚

在水泥的表层

展开,保持着

我与这个世界的

垂直关系。有时

我提起其中一只

让它凌空而蹈虚

让另一只

重得喘不过气

有时,我凭借它们

同时的奋力

跳跃如掷出石块

短暂地区别于

那些被掩埋了

一半的肉体

而此刻

我仰面而躺

不再有目光

与这个世界

平行


一年四季


有一年春天

神秘的鸟

以我的瞳孔为巢

它来去无常

所以我们并不相识

有一年夏天

我的耳朵

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

惟妙惟肖,让我忘记了

这世界的寂静

有一年秋天

我摸到月亮的壳

我把它泡在

我的血液里

让它起皱,像一张

写满神话的羊皮

有一年冬天

我赤身裸体

看到我的棉衣

甩着两只袖子

朝向旷野

奔跑

离我而去


哭 泣


他坐在桥墩上

哭泣

呜咽和水流

交织

在所有的光阴里

创造了

那个时刻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一个人坐在潮湿的屋子里

除了一张椅子,四周堆满他模仿蛇

而褪下的皮。他偶尔冥想

吃他刻在竹片上的字

喝一种他从未用过的墨汁

他梦到他试图开门,去到屋外

但屋子的主人带走了钥匙

而且已经溺死在

一个沙漠中的湖泊里

另一次他梦见有人敲门

他开门,无人


卧铺车厢


独眼男人

平躺

枕木一样

在两条反光的

铁轨上

他假寐的眼睛

是窗外

夜的

两块小小的

飞地

一块已经

永远属于他

另一块

正被他带着

短暂地逃亡


被耳鸣折磨的女人


她曾经是整条街上

有名的泼妇

但如今她学会了安静

也学会了倾听

如今她成天坐在

临街的一张小凳上

不再关心

鸡鸣狗盗之事

只专注于管理

全世界的声音


毛茸茸的男人


河流只满足于

游览,井不同

它贪婪于囤积

围拢,向上

攀缘星星摇晃的

水平面

一个毛茸茸的

男人,酒气醺天

井一样站着

河流一样走向

地平线


世界之窗


这世界有一扇窗

挂在高高的墙上

只有尚未出生

和已经死去的

几个哑巴

知道

它是照着另一扇窗

画出来的


人的影子


有人在只有一盏路灯的

小巷里,来回奔跑

汗珠飞溅,如雨天的泥浆

面朝我时,他像在逃避他的影子

背对我时,他像在追逐他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疯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累得

猝然倒下。我只能揪心地

看着他。直到黎明前

我用弹弓击碎

那盏路灯。影子消失

他才停下来

茫然地清醒了  


语词的彼岸


我看见,在那语词的彼岸

有一团阴影在发光

它照亮了镜子的背面

镜子的背面不是镜子

它无法映射

就像一个忧伤的人

转过身,默默地

背弃了整个世界


陶 罐


朋友的博古架上

一个陶罐被放在一堆瓷器里

瓷器明亮尖叫,而陶罐喑哑

它只在它鼓胀的肚腹间共鸣

朋友滔滔不绝地炫耀

他的藏品,看到陶罐时

他咳嗽一声,绕了过去

就像他突然遇到一口古井

就像他和古井之间

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秘密


洞 穴


洞穴里其实什么都有

除了眼睛。它以一种平行的方式

支撑阳光,收纳了所有的阴影

我没有忘记置身其间的那种空旷

和幽闭。流水快捷地穿过

似乎想要打通

洞穴的盲肠——那不是没有可能

但在我逃离那片声音的渊薮之前

我只听见一阵

时间的耳鸣


卡夫卡的城堡


在一片纸页的旷野,他砌砖

建一座城堡。困住自己后

他开始等待。想象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如何从城外进来,与他会合

为此,他设计了所有的障碍

并让那个试图进入者

在每一道障碍前被碰得粉碎

肉身和激情从未停歇

粉碎的仅仅是每一次试图进入的愿望

游戏无限循环,最后就连墙砖

都感到了厌倦。它们顺着书房的屋基

悄悄坍塌,让试图进入者葬身瓦砾

而把毫不知情的卡夫卡

永远留在了那片

等待的悬崖上


选自《诗潮》2025年第12期